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在东西方古典思想里,普遍存在着数字形上学迷思,合一为全、抱元守一,其后即为阴阳二分对立、成三纷杂于多。于此,数字从一而后,表示着阶级上的等差序列。然而,东方自老子之后,很特别地在「一」之上仍还有个「道」,代表了「道」与「一」之间仍有一线之隔。
对于王家卫导演来说,宫若梅家中排老二,称二有所其理;民国初年,习武之人,以三为谦,称三者武术史上多不胜数,马三称三亦有其理。但是一线天以李书文、刘云樵为原形,大可像原形为宫宝田的宫羽田来个化名,但王导演未如此依样,硬是要凑个数。此举所能想到的,便是中国历来「道、一、二、三」的数字形上学观,所以,叶问得道,成了一代宗师;一线天为一,离道仅一线之隔;而宫二的世界二分恩仇成不了道,只能缘见天地;而马三则三多于杂,只见得着自己。这造就了道、一、二、三这四种高低层次不同的武学境界,而也是本文想说的重点。
契子:「羊袄反穿」
所以有人成了皮袄的面,而有人成了皮袄的里
很多人说,王导演拍的戏,很难懂。但《一代宗师》应该是他拍得诠释性空间最低的一部电影,因为他试图去尊重史实,而且似乎怕人看不懂,在上映前偷偷一直在说谁是以谁为本(笑)。所以剧中之事,甚至许多剧里名言,稍加查询一下便知其源有史据。看完会有九疑云雾至今愁之感,只是因为这是一部从四小时被剪成两小时的片,所以,在谈论境界高低之前,有些史料必须先前交代。
关于「里子」与「面子」之分,作为《一代宗师》剧本顾问的张大春先生,在上映前,已将丁连山(就是在片中煮蛇汤的那位)的《归藏琐记》及其相关史料整理了一番,写成〈丁连山生死流亡〉一文。此文这段言说「里子」与「面子」之主轴,多数是据从张大春先生的整理。
据载,宫宝田南下广东,藉由推动中华武术会,倡议「南北合」,于金楼上,一尝席间那汤,便知是其师兄的手艺,大事也不谈了,亲自入厨寻找,果然见着了师兄丁连山,尔后才有片中那席对话。而在片中提及了1905年,癸巳年,可是片中却没交代,那年是为清末的暗杀年,处处杀机四伏,血案频传,就在那时发生了「刺杀出洋五大臣」事件。而同年,丁连山与宫宝田协助此案的共犯张榕越狱。多年后东北军阀张作霖,为打击张榕同党,放出日本浪人薄无鬼作乱为诱,引其同党杀之,让日本人上门寻仇,藉以剿党。当时,丁连山便问,是杀人容易还是掌理一门户容易,宫宝田回答说:「当然是杀人、被杀来得容易;撑持掌理一门户来得难。」于是丁连山便选择成了去杀薄无鬼的人,而宫宝田便成了掌门。
此后,杀了薄无鬼的丁连山是一步一仇家,而成了掌门的宫宝田是一步一擂台;这命运,在剧中,也反映在下一代人身上,背叛蓝衣社的一线天是一步一仇家,而得了宫家名声的叶问则是一步一擂台,命运的际遇不同,造就了人生的不同、也造就了武学成就上的差异,这是大时代的悲凄,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而在厨中相会,丁连山劝宫宝田道:「彼日出手杀薄无鬼,我便堕入了鬼道。此后你我便有如衣服,尔为一表;我为一里,尽管彼此相依,却也两不相侔。然南北议和之事,切记不宜横柴入灶、操之过急,你也要学会『反穿皮袄』!」这便是「里子」与「面子」的由来,所谓「反穿皮袄」,羊毛在外,白花花地一片,犹言「装佯」。
据载,丁连山在东北因薄无鬼之事,算是被张作霖逼得四处流亡,隐姓埋名到岭南为厨。而武林史上一个较为人周知的事,则是宫宝田在薄无鬼事件十年后,反倒成了张作霖的保镖与武术教头。起初,张作霖对他并不抱有好意,初次见面便故意要试他武功,但试的方式竟是举枪向宫宝田连射三枪,看他是否躲过,前两枪是虚,宫宝田纹风不动,子弹擦身而过,然而第三枪却是实,但没想到才一击发,宫宝田便已挨到张作霖身后,此事也成就了宫宝田于东北一带的威名。
我执:「蹄间三寻」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
前人习拳,讲究「通」,而拳理要通,首重在「悟」。所以尚氏形意拳开宗第一句话便是:「悟性为先,窍真精练」,一个人得不得悟性,便在于他愿不愿意「多琢磨」。但从片里看来,马三可不是个有悟性之人,他凡事皆先执着自己的想法,可没这琢磨劲,所以片里说话总会不了人意。像是,宫老爷子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刀得有鞘?」起先马三还不知这是在点他,还顺着练武的理回答,后来宫老爷子说得更明些,这刀是在指马三,得藏藏。这是拐弯告诉他已成了接班,这便成了面子,这比武他可不能在场下去比,但马三仍听不懂,以为是老爷子怕他出乱子,还回说:「我的鞘,就是师傅您。」惹得宫老爷子生气,若他没搭得上火车便要断他的腿。
在民国初年的跤行和武林,「言必称三,手必成圈」是句老话,手成圈是作揖为礼,而言称三是高手自谦,所以当时许多武林中人以「三」为艺名,像北京神跤沈三、山东铁棍周三、湖北螳螂手魏三、陕西鹞子拳高三等等......。「三」,自古代表「多」,所以古人举例要成三、一事不过三,而高手以三自谦,是代表天下能人还多着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马三所代表的形象只是芸芸高手之一而已。但「多」这个延伸意,也象征着马三意欲过多,成不了一代宗师。求道者讲「用弱,少之极也」、练武者讲「千招会,不如一招熟」,这都是在说习艺贵精不贵多,你看剧中有个明显对比:叶问想在香港开业,人问教习些什么,他自信地回答:「跌打正骨,内功点穴,一概不会;无瓦遮头,舞龙舞狮,一概不教。」对于叶问来说,习武便要专精在习武这条路上,要他多从事相关的多角化经营都不愿意,更别提像马三那样最后还投了日、从了政,好大喜功,献武卖艺于他行。所以,〈庄子‧人间世〉说:「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正是此理。马三这人,他多了!
人世间很有趣,充满了辩证。但凡我执之人,反而喜言形势变化,外造其势以为己用,所以马三堵老爷子嘴的理由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而多求者不速,但凡意欲多者,反而因此更喜言速效,片中的「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此句自古重点并不在「进」,而是在「速」。此话最早的版本出自岳飞〈武穆遗书〉:「先动为师,后动为弟,能叫一思进,莫教一思退。」而马三所练的形意拳中,〈形意拳技击歌诀〉也有此句:「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能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忖。」两者的重点都是在强调先发制人,重在求速。马三以此句为念,所以临终前才会对老爷子有:「当时,我没听懂,还以为是他慢了」的这一感慨。快慢之对比较劲,成了马三一生的执念。
但马三这人,虽然武学境界不比其他主角,但他也许是片中最可爱的人。马三这人我执多,凡事先念着自己,各说各话,不解人意,而天下间熙来攘往,其实你我左右多是我执之人;马三这人天真,所以敢求得多,不像宫二囿于门派、局于传统、陷于仇恨,马三的这种天真反倒像是普罗大众中的你或我。他的天真,反映在他顺势投了日还有颜面见于师门,以为能义利两全;与宫老爷子过手,从片中来看,应属误伤,非有预谋,但已害人非命,他仍想送副挽联以续尽孝道;最后,人家宫二都选在大年夜找上门来寻仇了,他还彷若未料。从片中算来,那年应是1943年,离他投日弒师已隔三年,所以马三才在那自顾自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又自以为地说:「我再三让着妳,不外是想为你们宫家留人留面。」彷佛没料到经年之久,宫二竟还意在报仇;也自以为灭门弒父之仇,是避让着便可让得掉的。
在火车站前,马三的最后使出的一招,应该是剧里说到的「老猿挂印」。在形意拳里,唯猴形与鸡形比较容易使出膝击,由于猴形举膝跃步以拉近距离,而可以膝顶之;而鸡形金鸡独立,一膝顶起,亦可膝撞敌手,但两者的差异在于前者跃步向前,后者原地独立。片中马三曾三次膝顶,前两次王导只照他的膝盖,不知是否跃步,但最后一次则明显跃步离地,是为「老猿挂印」无误。
而「老猿挂印回首望」,其实是两个招式的连续技,前一式为「老猿挂印」,以膝顶敌腹,称之「挂印」,而上身猿臂主狠抓敌之面、喉、胸领;而后一式则为「回首望月」(又叫「老猿转身」),意即抓牢敌之胸领,瞬间转身并将敌人携起,抛之于后方,抛出时,头恰好向后扭、目向后上视,故名之「回首望月」。在火车站那一幕,马三曾一次膝顶将宫二先生撞向后滑,但此时上身却未能抓攀宫二之衣领;而最后一次膝顶,反而宫二先生躲过,马三于跃步中凌空回身后,连出两掌,抓住了宫二的衣领。这时本应携起抛向后方之火车,但不知为何,却慢了半拍,让宫二有机会拍去领口前之攀爪,于是,马三反成了输家。
也许,向他这种求全求多求速之人,我们可以遐想如下的解读:或许他本意并不想杀了宫二,按宫二的头俟近火车时,也只是想吓吓他。但这一念之多,比起执意要报仇的宫二,最后反倒是马三慢了。
是以马蹄间飞三寻之疾而论,也许人生,想快想多的人,反而快不了、多不了......。
恩仇:「白猿托桃」
这起头是个猴、结尾也是个猴,想不到你不只把我当戏看而已
王家卫导演,在戏里戏外,一直强调「文戏武唱」,但戏里宫羽田与宫二,最后用的都是同一招。那招,不是网络上盛传的「叶底藏花」,反而是八卦掌中的「白猿托桃」。如果刻意安排同一掌做结,是文戏武唱的精心安排,那或许选中这招做结,有着王家卫导演的不言之喻。
所谓「叶底藏花」,举例来说,在章子怡剧中所用的是程氏八卦掌(应该要学宫氏的,好可惜!宫氏和其他八卦掌差异最大,不过宫氏传人少,可能因此要找能配合的名师有所困难),在程氏中,是当敌人出掌欲推向我左肩时,我左臂横举,以肩臂挡推,并顺对方推势将自己的上身向右后方转腰,同时从左臂下方穿出我的右掌。此时,右掌以上方的左臂为「叶」,而在底下的右掌则称之为「藏花手」。当右掌从左臂下方穿出后,立刻化掌为钩,携勾住敌人所推我左肩之来手,此即为「叶底藏花」。而「叶底藏花」的动作,在程氏八卦掌里许多招式中均可见之,它可独立成一基本架式,但实际上是与众多不同的其余后续动作,构成了千变万化的各种招式。
在程氏八卦掌里,唯一能看到用双掌相推以掌心托打对手下巴的,便是「白猿托桃」。于是,火车站这一幕,成了很奇特的景像,一开始福星带猴杀出,退去马三身边众子弟,马三哼的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耍猴戏!」其后马三与宫二一连串的拳脚相对,最后马三使得是「老猿挂印」,而宫二对之以「白猿托桃」还击。于是,这整幕,起头是个猴、结尾也都是个猴,还分明真是场「猴戏」!
如果王导这么看重「文戏武唱」,那何以要这么安排这幕的头尾?理由很简单,因为宫二先生是未能成为一代宗师的人,她并未得道。她在武学这条路上没能走完的理由,便是恩仇将她的人生给分为了两截,于是,形意与八卦再也不是同一门了、女人的幸福与宫家的术业再也不能兼得了.......。她所有的所有都成了二元对立。然而「道」是两极合并下的产物,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八卦掌的拳理也讲求:「阴阳回旋、刚柔相济」,但所有内里断成两截的事物,便再也无法圆满了。宫二的人生,分做了两截后,她只选择留在属于自己的年月,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而另截余生,便在鸦片烟海里沉浮,不传艺、不婚嫁、不留后。时光虽向前缓缓而逝,但她始终却因着仇恨永远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宫二的武学之路终止在复仇之上,她用武并不是只为得小我,故比「见自己」的层次更高。但她囿于门派、局于传统、陷于是非,虽能看见整个时代承继的重要性与非功利性用途的习武之乐,所以她能缘「见天地」,但最后无法收徒传艺,因而武学之境开不出众生之见。在外人看起来,单只是为了复仇,却葬送掉生命一切的未来与美好,这简直是场猴戏、闹剧!所以,宫家家大业大,但帮着簇拥复仇的人,却只有一生跟着在宫二身边的福星而已。
若说人生因着变故,是否就不能成就宗师之路?剧中的叶问,又给了一个明显的对比。叶问的人生从外来看也是被分成了两截,所以叶问自述:「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四十岁前都是春天」而1938年10月,日军攻陷佛山,叶问的人生则像从春天一下子到了冬天。但可贵的是,叶问的心中却一直没有恨,他不像勇哥、灯叔一意想找日军寻仇。叶问四十岁前,富贵不惰,终日沉浸在习武之乐中;四十岁以后,他没有炙热的国仇,生活困苦了,为了讨生活,他依旧练拳教拳,贫贱不移,守着秉武需传德,即使黑道上门要求他授徒,他也不为五斗米折腰,人给八角(八毛),他竟送人八脚。而当妻子逝世后,他更没有家恨,他更甚至从此之后只有眼前路,不像宫二的人生永远留在身后身。
在以武为喻的意象上,咏春拳强调中线理论,对练时身体正面中线互相相对,所以只有「眼前路」;而八卦掌,避正打斜,宁旋钻翻,而有「身后身」。王家卫在首次记者见面会时,以人生「正能量」描述「眼前路」,也许正负能量之对比,这也是对宫二最好的脚注。
缘份:「一线之隔」
有道是有缘无份空痴想,有份无缘枉断肠
一线天的戏份很少,有人认为与主角叶问的故事主线格格不入,但王家卫在记者会曾表示,篇幅较少的丁连山与一线天与叶问具同等份量,都是宗师级人物。这说明了,剧中新一代的武林人,唯有一线天能与叶问比肩而论,那为什么导演要放置入一个与主角有相同武功地位却与剧情主轴无关的人?
从一线天在香港的第一幕里说:「操!八宝街、朝天宫的东西在香港还能用嘛?」八宝街、朝天宫是何地?那是国民党蓝衣社搬迁前后的两个旧址,蓝衣社是一个仿造墨索里尼黑衫党的特务暗杀组织,内里充满着浓浓的法西斯主义,后来成为军统局的前身。可以想见,一个曾是法西斯主义军方暗杀组织的一员,不仅要脱社困难,甚至还为求离开杀了一大票在香港的特务成员,一线天往后的路,比起只是杀死满洲浪人的丁连山来说,将会是非常非常艰辛得多。
所以,他无法像叶问一样,光明正大地开馆授徒,只能藏身在一间理发厅内当师傅。于是,一个一步一擂台、一个一步一仇家之间的差异,在此就被比对了出来,纵使一线天在武功造诣上能与叶问肩齐,而他虽也私下授徒,将八极拳传入香港,甚至谨守着老祖宗传艺亦传德的态度。(你看三江水从原本「教你是糟蹋祖宗的东西」的一名小混混,后来被一线天调教得在照片里是多么和蔼可亲呀!)但是,「得道」这件事,即使有这个「份量」还需有所「机缘」,即使一线天与叶问具同等份量,但未得名声的他,在光大八极拳的程度上,就未如咏春不只南拳北传,甚至还因着李小龙这个门徒,扬名全世界。
王家卫导演曾说,片中原本有场张震与梁朝伟持刀对打的戏被剪去,戏中张震原本在茶馆下棋,把「帅」用刀钉在棋盘上,暗喻自己被困住。我想这个困局,便是一线天与叶问之间的「一线之隔」。
但如果说,在武学上,一线天是「有份而无缘」的话,那他与宫二先生的感情,便是「有缘而无份」。据王家卫导演的说法,另一个被剪的片段,则是一线天的理发厅是开在宫二的医馆对面,一线天自从在火车上受宫二的救命之缘,此后便爱上了她,但这段感情却未能成果。于是「一线之隔」便成了「一街之隔」,有缘而始终无份。
前人有道是「有缘无份空痴想,有份无缘枉断肠」,一线天的出现,虽与片中主轴无关,但他却衬托出了与得道者缘差一线间的对比,这也是时势使然。
无尽:「可道非道」
王家卫的电影总是指不至,至不绝
长年身为王家卫的戏迷,(唉!可惜「我真埲场」,却没有「我看戏,他送票」这回事。)我一直认为王导演的戏,台词虽意境幽美,但重点却都不在台词,只是写影评却无法不重在藉由台词上的传达。而以往王导演的戏重在以「眼神」道戏,这也许是王家卫每用梁朝伟的缘故,毕竟他被喻为最会用「眼神说戏」的演员。而这回,《一代宗师》除了以「眼神」传意之外,还多了以「动作」暗示。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在叶问与宫二在金楼上对决的那场戏里,叶问后来放弃使用咏春拳了。据张大春先生的考证,金楼之会真有其事,叶问不仅打赢了马三,还伤了宫宝田,但是却意外地被宫若梅收拾了一顿。只是史料上并未交代这群高手们是怎么样过招的,而且以叶问能胜过马三、宫宝田的身手,又为何竟输给了宫若梅一介女流?在这里,王家卫趁着史料上未说清,插入了一段似缘非缘、似情非情的理由。
叶问与宫二在金楼上一路过招,甚至拆打至桌上再翻身下桌时,两人刚好拉开了距离,此时的叶问,见着双方手势恰好相同,看了一眼,正想换式。没想到,在片中,他这么一换,步法竟左掰右扣,右手高举俯掌、左手仰掌齐肩,上身随掌随转,这正是------「八卦掌」的架式。叶问为何用起了八卦掌?是想炫耀自己也通晓八卦掌式吗?看来似乎并不是,他出掌虎口未撑圆,小指与无名指并未微向里扣,叶问之于八卦掌,看来只像是个门外汉,戏里宫二见状,只微微了一笑。
不知叶问仿效了八卦掌,是对宫二先生起了兴趣,还是对宫家六十四手起了兴趣。总之,一念之差,最后梯台上那番过招,宫二被一手带摔下楼,本应叶问赢得的,但他竟出手相救,反成了纵身下楼的人是叶问。于是,这场比划的结局,在王家卫的巧思下,便成了张大春口中的「却意外地被宫若梅收拾了一顿」。
明明宫二胜之不武,但离别时的口气却很大,她对叶问说:「叶先生,给你看宫家的六十四手,是让你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而没有身后身。」而叶问竟也没计较,用了八卦掌「叶底藏花」一词双关了一句:「千古无同局,叶底是否能藏花,有机会,我们再印证。」于是,家学与比武成了双关、比武与情缘成了双关,情缘与人生又成了双关,人生又与家学成了双关......这双关又双关,无尽反复,反而让你更摸不清叶问的心底意。于是,片里只见,原本镇定的宫大小姐,在背身离去时,轻快的步伐,在走出画格的前一秒竟露出少女般甜蜜地笑意满容。
这原是王家卫擅长言意不尽的手法,但这部片宗旨需要能表达一代宗师何以能成一代宗师。所以到了最后,由于宫二不再练武了,导演选择了以眼神与台词,道出了叶问真正的心底意。
她们两个最后在大南会见的那场「眼神戏」,非常精彩。两人一同看戏,本来聊的是戏,后来宫二说起了自己曾学戏,但说时宫二独自远目,意在遥想,这遥想远了,话竟落在「那时候,你在台下,我唱你看,想想那样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原来她想的不是往事,而是悔恨于人生所未竟的另外一段选择:一段重叙旧情的选择。
宫二把换题转到感情,但在戏里,你只见叶问听这段话时,自顾自地低头喝了口茶,彷佛没在听似的、又彷佛没听明白似的。尔后叶问先是接了一句圆场式的玩笑话:「我怕到时候一票难求呀!」但没想到宫二又把话若有所指似的给圆了回来,之后叶问竟跳开感情话题,把话转到武术上:「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宫二在听这段话时,脸上的笑意顿时僵掉,便彷若有所失般地低头了一阵。她才知道,叶问此来,是想要个「转身」,这是说她武艺后继无人,要谢幕下台,也要让他见着了六十四才算有个漂亮的转身下台。所以宫二只说:「我的戏,不管人家喝不喝采,也只能这样下去了。」
看到这里,可要说王家卫一声高明,原是「文戏武唱」的戏,在结局里竟成了「武戏文唱」,两人以戏喻武、喻人生,话语在那里对打得高来高去的,以王家卫原本导戏的戏路,剧本该停在这里,但为显叶问身为一代宗师,于武成痴。没想到剧情里,竟把戏唱绝了。
宫二似乎觉得两人这样话语高来高去,不是个办法,便直说:「今晚请您出来,也是想把该了的是了一了,该说的话说一说。」然而,叶问竟是真没听懂人家是想重叙旧情,还傻傻的问了一句:「宫先生要出远门啊?」听了这一问,宫二语音沉了,笑意也不见了,彷佛心有愠色,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对牛弹琴。她不仅撒了谎,说要回老家,也狠了心,把叶问送的那只钮扣退还给他。叶问低首看了一眼那只钮扣,抬头时皱了起眉头,彷佛对此举甚是不解。而宫二为了让他死心,便说:「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然后,宫二竟然趁乱告白了,开始说起人生最美好的时日、说起人生的悔恨、说起两人的恩怨、也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有着他......。
但最残酷的是,叶问听完这一片真心,想了一下,说出的,竟是句句反驳:「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份。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希望有一日,我可以再见到宫家六十四手。」没想到,叶问的这最后的一句依旧仍绕在六十四手上,宫二先生听毕后,不语,只见她右眼垂了一珠泪痕,然后,又是一珠......。
于是,到这里,你完全明白了,叶问先前送扣,说是在东北有座高山,想征服。没想到这扣还真的就只是这个意思,他要征服的不是宫二,而是宫家的绝学。而你也明白了,叶问为何与丁连山有那一席点烟之谈,因为福星虽对他说:「六十四手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但也暗示他「宫家还有人」,于是他就真的去找丁连山指教去了。而据载,丁连山晚年遇到叶问,曾叹:「天不欲武学昌明,才不叫我晚生二十年、或不教汝早生二十年!」这段相遇,则被王家卫加之以「里子可不能收不住,渗到面子上去」,人家宫家便是要绝传于世,做里子的丁连山又怎能违逆面子,给露这一手。
所以宫二先生临终前拖福星送发遗话:「她与你相识了大半辈子,实则你不知她,她不知你。」别说宫二不知,而又有哪个观众一开始能想到,叶问竟只是对武学用心之痴而已。
叶问一求、再求、三求,就为武林绝学能传之于后,可见其用心。所以,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叶问传艺,屏除了门户之见与传统束缚,故而他最后自述:「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因为对于叶问而言,功夫,就是求实用,一横一竖;而武术,就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任何的门派、传统、招式......都不构成他传武传德的藩篱。
而可惜的是,这一大同,最后真正的实现,是在叶问弟子李小龙的《截拳道》里,但电影却未带到。《截拳道》无招无式,没有套路,但却最讲求实用,融合了各家武术于其中。与传统武术相比,《截拳道》充其量只是个武术哲学,因而能不属于任何一门一派或任何的个人。而最终的大同,便于斯落成。
各位看官,文章这么长,感谢你们最后能看到这里。对于我而言,王家卫的电影永远是「指不至,至不绝」的,将他的戏说尽了总是寓意未尽,道绝了总还是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即使我这么解读《一代宗师》,似乎把戏说尽,但真的这戏的意思,就真的如我解读的这般方向吗?
而整部戏,如果要我只说最激赏之处的话,那就是这是部非常难得一见的「技艺片」。所以,这片不需要像李连杰的黄飞鸿与甄子丹的叶问,需要打洋人、杀鬼子;也不用像成龙的现代片,有是非、除恶尽。这片,是部「求道」之片,就让那些国仇、家恨、黑白、善恶.....都离我们远去吧,让我们成为一个单纯的行道者!
所以,这文,我本是不想这么写的。但我一个朋友看完《一代宗师》后很生气,看完网络上的影评后更生气,他说他还是看不懂,而多数人通篇大意就是只写个「好看」,又不说清楚好看的点在哪,要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一定要贯之以长文。但王导演的片,寓意无尽,无法以言语道断。所以,我其实本不该如此长文,不该如此幕幕推敲、句句雕琢的。其实我也就只是想不可免俗地说个「好看」而已,但只说「好看」或许俗了,那就来个不俗的,就让我借用章子怡官方微博上她最赞许的影评中的一段开头来做结:「好看,是指它大美!《一代宗师》,大美之作!」